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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思考的史莱姆说,我想尝尝你的味道 | 科幻小说
忘了提,我有一名律师!这名AI是我刚被录取时分给我的,我是我们族群里第一个在星际学校上学的人。所以现在,尽管行政处问了我一些问题,我的律师还是从“南四象限”呼呼飞转着赶来,告诉我:空间站不能就此事件对我提出任何指控。她正在努力协调,试图将我的级别从濒危物种调升到受保护级。所以,当妮娜还在上“结构完整性-四”,而缇娜科特在上“高等理论物理应用”时,他们静悄悄地将我的东西转移到了一个独属于我自己的空间里。我几乎没什么东西,因为尽管有人给我捐了很多钱,但钱太美味了,我舍不得花掉。而确实归我所有的东西都是被我翻来覆去反复吸进身体里、舔舐了很多遍的。若干小时后,新的墙壁、椅子和地毯带来的快乐开始残留不好的味道,我习惯了在这样的嬉戏后用妮娜的颜料来清洗味觉。一位医生过来让我服用抗生素,他说抗生素可以帮我抵御在与人类和其他外星生物共同生活时摄入的细菌。空间站将更多高压空气注入我的房间,让我平静了一些。我仍旧用破毯子裹住自己,然后将它吞下去,吸吮其裸露的线头。
在“跨物种文化敏感-350”课上,轮到我做演讲了。我现在很擅长讲话!自从我学会将自己的某些部位内收进去,然后用下颚对准上颚振动,发出人类的声音并转成话语就并不困难了。不过,我还是不理解他们。就像他们并不明白感知一切是怎么回事一样。“不管你桌子上有什么,” 我说,“将它们放到嘴里。”与平时一样,得到的反应混杂着尴尬的笑声,以及将头上长着羽毛、皮毛和叶子的脑袋转向其他人,也许是要交换某种无言的理解和直接的反对。当声音和话语在房间里四下弹跳时,当寂静转为由刺耳的吠叫声、汗味、气体、声波和移动交织成的喧嚣大合唱,一切都搏动着向我扑来时,这样的关注让我愉快地悸动着。我最能分辨出的物质位于房间靠后处一个僻静的小角落。妮娜今天闻起来是麝香和墨水的味道,还残留着纸张与咖啡以及没睡醒的味道,这些味道萦绕着她,就好像她是从宿舍急匆匆地冲出来,没来得及沐浴似的。围绕着她的空气变了。她拿着一支属于艺术家的笔——很昂贵,将塑料与金属制成的笔帽放进嘴里,然后闭上嘴唇。除了我,没人留意到。教授让我说重点,并提醒其他人安静下来,迁就一下我,毕竟我可能会让他们惊喜。他们照办了,甚至连理论上不具有味觉感官输入的AI们(至少这个型号没有)都是如此。大多人将纸放进嘴里,要么就把食物塞进嘴里,这属于作弊,不过我不在意。“现在,” 我说,我的神经都活跃起来了,“想象你的嘴巴是一只胃,而你的胃是你的整个身体。而且,它也能嗅到气味。而且,它是液状的。用舌头将它翻过来。用言辞描述味道如何。它有多大。厚薄如何……”“我想知道他们还会把什么放进嘴里。” 一个学生说道。“所有东西!”我说,“总是那样。声波让我发痒。事实上,吵闹些会更好!我的肌肉组织增强了,粘度变化也加大了!这就是我成熟起来的方式,而不是靠营养。一旦我体验了足够的环境刺激——”另一名学生说:“我会增加它们的振动程度……”“很好,” 教授说,她的声音很疲倦,“这样就够了。我要提醒你们,这堂课是根据参与程度来评分的,部分是你的同理心分数。”我溜回了座位。当从技术上来说,并不具有符合传统定义的心智时,是时候借助两个AI做个关于心智理论的演讲了。角落里,笔帽在妮娜的嘴里翻来倒去。
自助餐厅里,有个长着乳胶手的人时不时会给我一只手套。我喜欢坐在那里,借助周围飘荡的气味细究这个世界:肉类替代品、蛋白质的小叶子、还留存着温和木头气息的筷子、毛发制品、空气的变动、气体排放、橡胶底的鞋子和鞋子里的脚。我琢磨着我的同学究竟指的是什么。如果他们的意思是主动提出要摸我,那么,他们可真是太好了!品尝有机材料总是比金属或者其他人工合成的产品要好得多,总会变成一些新东西。我试着吹口哨。喧闹的对话又让我发痒。但我感觉,对话的某部分提到了我,我一听出是谁,就集中了精神。“……就是简单的适者生存,” 缇娜科特说,“他们无法在与人类接触后生存,由于在我们宇宙里,星系本质是不断增大的,接触是难以避免的。”“那么为什么菲洛·吉还存在?”一只猫科的两足类喷了喷鼻子。一副钛金属肩膀耸了耸,让我知道他们就坐在我后面的某个地方。我在这把专为两足类设计的椅子里挪了挪身子,以便更近地察觉他们的振动。“这违反逻辑。”“我想象着,他们正将那只阿米巴原虫注满药物。”那只猫科生物嘲笑着,“无怪乎那家伙那么激动。”一个人类说道:“我们只能忍受那个体型过大的鼻涕虫,直到它抓了什么东西,然后灭绝。”“好了。” 那个有皮毛和尖牙的生物说,“我们别那么残忍。”“至少,” 另一个AI说,“空间站收留它以后,就开始获得资助。”本来这不会让我生气的——考虑到AI只能根据人类的电路图来复制自身的事实(他们引用适者生存的理论真是太讽刺了)——只是这个AI转向另一个散发着柔和气息与建筑师用的炭笔味道的人类,并问道:“你是怎么忍受这个无脑生物的?”妮娜搅拌着她的食堂炖菜,一言不发。
听壁脚特别有意思。一般都这样。而自助餐厅事件之后,在滚过宿舍走廊那空荡有回音的内室时,听着从各个角度产生的共鸣,我不再像往常那样享受偷听的乐趣。我自己的回音是干瘪的点心,不过直到我听到了宿舍门后的秘密,偷听来的东西就还凑合了。一扇门里,有人自顾自地哼哼。我觉得回哼一下会好些,我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就像空调发出的声音,所以里面的人听不见。下一扇门,我可以听到里面有两棵三裂叶葛藤互相缠绕着繁殖,它们发出的咕哝声和嘎吱声泄露了秘密,它们那浓郁的葡萄般的香气穿过门缝底下传到了走廊上。我驻足了一下,思考着这种交配的解剖学原理,还有这个物种就像空间站里大多数生物那样两两繁殖的必要性。从延续物种使之永存的角度来看,这种方式似乎不算可持续。话又说回来了,拥有易受人类传播的疾病影响的半渗透性皮肤也不具有可持续性。如果有人接近和进入我的身体,我也不会介意。这个想法足以让我萎靡,跌在下一扇气息浓重的门外。思乡之情让我颤抖,让我紧贴在那扇门上,那扇我不再拥有锁匙的门。她们的声音振动着:妮娜的声音压抑而柔和,缇娜科特的则充满了微小的电流干扰声。柔和的那个声音开始不规律地打嗝。我畏缩了,在妮娜身上翻涌着的能量面前,我第一次退缩了。“你太不理智了。” 这是缇娜科特那空洞的声音。“你不明白。”我将自己完全贴在门上,以便更好地感觉她的振动起起落落。“我是祖母养大的!我怎么能随它去……”“我很抱歉。你不是你们族群里第一个被遗忘的。一直在不记得你或不关心你的有机体上浪费时间是不划算的。”妮娜哽咽着抽泣起来。“我很抱歉。” 缇娜科特说,“我试着要帮你。”“帮的效果不怎么样。”“我这个型号是在共情合成功能发明以前制造的。在我的程序里不具有理解悲痛的代码。” 缇娜科特说,她的声音里有一些我不曾注意过的东西,“请不要急躁了事。对我解释一下。”沉重的脚步声,振动着我的下半身。我完全静止,以便能捕捉这种振动。然后门开了,我跌进房间里。妮娜只犹豫了片刻,然后便从我身边冲过去,带着一阵闻上去是盐和哀伤的波动。“发生了什么!”我说,假装冷静。像AI一样冷静。缇娜科特的机械身体靠近了。“我们在进行重要的讨论,菲洛·吉。你能等一会儿再回来吗?”她让妮娜背叛了我,她希望我像同类一样灭亡。一种又酸又热的感觉在我体内沸腾着,但并非来自外部。我向她扑过去,品尝着她锋利的金属、光滑的骨头和橡胶表层,她大声发出哭号,冲我喊叫着请保护硬盘,但我并不在意。我带着她一起摇荡着倒地,她的铜线磨损和断裂时,她的尖叫让我的内脏发痒,我尝到的是关节液吗?当空间站职员过来,戴着手套将我拉开并把我紧闭在自己的房间里时,我并不惊讶。
一周后,我正感觉匮乏。空间站的人从房门下塞进来一盘盘粉碎好的营养物质:蛋白奶昔、冻干海带、人造动物肉片。我尝试着消化这些食物,尽管并不满足我。我从濒危物种降级到了“腐蚀性物种”。健康中心的医生过来了,散发着紧张的气息。他告诉我要多喝点水,多睡觉,不要过度刺激自己。他给我加了抗生素。我吸收水分。我尽可能地贴在桌角上,将自己卷在上面,开始侵夺上面的所有味道。现在我体积太小了,很难真正包裹住它。我的律师大老远从南四象限赶过来,向我解释些什么。她说的东西造成不了感官的感知。我不再尝试将它们构造成任何感官知觉。现在是午夜,我感觉门上锁扣咔哒一声,便随之惊醒,我让身体更多表面曝露于振动中。门荡开了,一股凉风吹了进来,是空间站每天晚上送到走廊里的空气。一个人形将她周围的空气粒子分隔开来。一股麝香、皮脂、石墨、橡皮碎末的气味混在一起,远远就飘了过来,清晰异常。“菲洛·吉?”我松开身体,从正在咀嚼的桌角溜下来。妮娜手里攥着把紧急情况专用的锁匙,还拿着个高高的矩形物体,而且也很重,她把它放在书桌上。强烈而巨大的安慰让我的身体放松下来。我身体的液体部分滑过胶质部分,释放出语言:“你在这里做什么!现在是午夜!”当我从桌上滑下来的时候,妮娜坐在了床上。她用指尖抚摸着我的破毯子。“我想道歉。” 她轻声说,发出低沉而细微的振动。我突然明白了其意义——真诚的歉意。“我……之前,反应过度了。你在我寝室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我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话语上,但无法控制自己不在她的气味中扭动,不陶醉在她柔和轻快的声音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念这些味道和声音。我甚至没意识到,没有她那略微像是没洗过澡的气息时,我变得多么麻木。“没关系。”我咕哝着,几乎听不清。“不,” 她轻柔地说,然后更坚定道,“不,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意识到……”她停住了,“我没想过你会这样……”“怎样?”“孤单。”她的气味变了:带着咸味的悲伤。我们从未谈论过那场由人类传播、夺去了我所有亲友和熟人性命的传染病,也没提过我能躲过全赖我的同胞手足哈里·古把我送到这里,送到这所空间站学校。当然,在这里我还是曝露于人类之中,跟别人一样。但同样是我的族类开始生病,我的律师很快给我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服务。而我的母星的其他人呢?就不是这回事了。“我知道那不一样,” 妮娜说,“但是……我祖母的阿兹海默病更严重了。她打了疫苗,但是……有百分之一的几率不起作用。”她摇了摇头,我闻到了她的香水气息,还有她油腻分叉的头发散发的味道,“就像……对她来说,我甚至不再存在。” 一种新的气味:酸甜的鼻涕味道。我伸出肢体去触她的脸,她畏缩了一下,然后在我吸干她的鼻涕和泪水时一动不动。我退了回来,不确定是否又让自己尴尬了。“我很抱歉!”我不确定为什么道歉。也许是为了所有这一切吧。妮娜再次摇头,她的内疚从她身上倾泻而出,像过甜的波浪。我们扯平了。“听着。”她站起身,“我想让你养莎士菲亚。”所以她带来了鱼缸。我还记得那柔软、有着脊状鳞片的身体在我体内的感觉,禁不住地扭动。“我觉得你很喜欢莎士菲亚。”“是的。”我们一起走到桌子前,“我是说,它很漂亮。但是……孤单。就像——我们。”我只敢把一个趾头滑进缸里,莎士菲亚伸出尖利的细牙咬我,我的胶质部分整个刺痛着。妮娜身上辐射出的热量就像一个缓缓燃烧的暖炉。她移动时,手臂上的汗毛贴着皮肤。“他们不应该那样说。” 她悄声道,“缇娜科特不应该那样说你的同类。”“没事的。”我感觉越来越好了。她还没有离开我身边,我感觉有一股新的情感让我既温暖又甜蜜。“他们错了。”“你的同类活下来了吗?”“不是的,他们错在说我是同类中最后一个。” 我几乎要愉悦地发出呼噜声。如果每天、每时每刻都能有这样的感觉,我宁愿让石斑鱼多咬我几口。“当我体验足够的物质和能量时,就会变大。当我体积过大,就会分裂成两个。”“你是无性繁殖的?”妮娜说,“你的物种不会灭绝!”“没错。” 我高兴地说,“我会为它们起名叫做菲洛·古和……”准备有丝分裂时,我已经为两个自己选好了名字,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我做了个决定。“妮娜·吉。”“噢。”妮娜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受宠若惊。”她身上越来越热了,“嚯,你还以为你要让我帮你孵化后代,或者其他什么呢。”我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是那种类型的外星人。” 我说,“缇娜科特怎么样了?”“他们把她拼起来了。还做了些升级。”我们安静下来,我们俩都一动不动。我正死死抵着冲动念头,努力让自己不去够她、不去吞没她。而她却悄声道:“我能不能……?”她的语言也同时在另一理解层面上流动,就好像她也觉察到了我的一些振动。我轻轻嗯了一声,发出邀请,她圆形、纤细、有角质层的附肢轻轻进入我的身体里,而我颤抖着控制自己不做反应,然后吮吸着她的表皮褶皱和茧子,还有所有的一切。她的味道尝起来像是她今天还有之前所有时间里所触摸和感受过的一切,我邀请她进得更深,一直包裹到她的手腕,并拉扯着她深色而健康的多毛根状肢体。她将手从我身体里抽了出去。我不情愿地放开了她。我已经忘记了莎士菲亚,它一直在咬我,已经将我身体的一小部分啃了下来。很痛,我的一块邮票大小的表面暴露得更厉害了,流出了一些粘液,那是欢乐的喷发和飞溅。但没有关系。会长好的。(完)
——Mahat